泸沽湖畔的唱与和：摩梭甲搓音乐与民歌的共生形态研究

导言：界定一个文化复合体

摩梭 (Mosuo) 文化以其独特的母系社会结构和“走婚” (Zouhun) 习俗而闻名于世 1。在这一社会框架内，音乐和舞蹈扮演着不可或缺的社会功能角色。其中，“甲搓” (Jiacuo) 舞蹈和“民歌” (Minge) 是其音乐表达的两个核心支柱。用户查询“摩梭甲搓音乐和摩梭民歌的共生关系”指向了一个深刻的民族音乐学问题：这两种艺术形式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功能上相互依存、结构上相互渗透的文化复合体。本报告旨在解构这一“共生关系”，分析“甲搓”作为社会空间与“民歌”作为情感内容的互补性，探讨其共同的音乐形态学基础，并评估这种关系在当代旅游业背景下的演变。

一、 摩梭音乐形态的分类框架：界定“甲搓”与“民歌”

要理解“共生”关系，首先必须在分类学上厘清二者的界限与归属。摩梭族的民间音乐传统是一个广泛的体系，可大致分为三大类：歌曲 (songs)、音乐舞蹈 (music dances) 和器乐音乐 (instrumental music) 3。

(一) 民歌 (Minge)：作为声乐传统的内容库

根据学术研究，摩梭民歌（即“歌曲”类别）是主要的声乐传统，其内部根据功能和场合又可细分为多种类型。这些类型构成了摩梭人日常、节庆和仪式生活的“内容库”，主要包括：

• 仪式性及功能性歌曲：如“阿哈巴拉” (Ahabara) 和“马达达” (Madada) 3。
• 劳动歌曲：如“薅麦调” (Wheat-reaping tune) 和“夯土歌” (Earth-tamping songs) 3。
• 生活及社交歌曲：如“祝酒歌” (Drinking songs) 和“格姆歌” (Guem songs) 3。
• 情爱歌曲：最著名的是“阿夏情歌” (Asha love songs) 3。

在这一分类中，“民歌”是摩梭文化中承载叙事、抒发情感的声乐内容。

(二) 甲搓 (Jiacuo)：作为代表性的音乐舞蹈

与“民歌”并列的另一大类是“音乐舞蹈” 3。“甲搓” (Jiacuo) 被认为是这一类别中“最流行”和“最具代表性”的一种舞蹈形式 3。其他舞蹈还包括“搓地舞” (Cuodi dance)、“甲搓悠舞” (Jiacuoyou dance) 和“格姆搓舞” (Gemucuo dance) 3。

“甲搓”的词源意义揭示了其核心功能。“甲” (Jia) 意为“美好”，“搓” (Cuo) 意为“舞”；合之为“为美好的时辰而舞” 2。这表明“甲搓”是一种在特定（通常是喜庆）场合下的身体性实践。

(三) 关系的初步界定

从分类学上看，“民歌”与“甲搓”分属“歌曲”和“音乐舞蹈”两个不同的平行类别。这就产生了一个关键的分析起点：它们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包含与被包含，而是两种不同艺术形式（声乐与舞蹈）之间的功能性结合。简而言之，“甲搓”是一种社会舞蹈活动，而“民歌”（特别是特定类型的民歌）则为这一活动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听觉内容与情感驱动力。两者的共生关系，是一种“体”与“用”的关系：“甲搓”是“体”（形式、框架、场合），“民歌”是“用”（内容、情感、声音）。

二、“甲搓”：作为社会空间的舞蹈

“甲搓”首先是一种社会制度（Social Institution），它构建了一个有形的、功能性的空间，是摩梭社会关系（特别是“阿夏”走婚关系）得以协商和再生产的核心场域。

(一) 词源、起源与设置

如前所述，“甲搓”意为“为美好的时辰而舞” 5。其表演场景极具标志性：夜幕降临，人们在院落中燃起熊熊篝火，数十名摩梭青年男女五指交叉，拉手围着火焰跳动 2。这一设置源于古老的传说：相传先民为抵御外敌，用烈火驱赶入侵者，获胜后便围着火堆唱歌跳舞以示庆祝，此后沿袭成为庆祝丰收、节日或祭祀神灵的习俗 6。因此，篝火是“甲搓”空间的绝对中心。

(二) 核心社会功能：作为“阿夏”关系的孵化器

在旅游业介入之前，“甲搓”最核心的社会功能是作为“群众性娱乐舞蹈”以及青年男女借机结交“阿夏”（即“走婚”伴侣）的“重要平台” 1。摩梭社会实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习俗 1，“甲搓”即是这一制度得以实践的“桥梁” 2。

这种社会功能是通过一种高度仪式化的非语言沟通来实现的。在“甲搓”中，核心的互动并非语言，而是触觉。青年男女在五指交叉、携手共舞的过程中，通过“抠手心”这一秘密的身体暗号来表达爱意 2。这种沟通方式极具讲究：通常是抠三下，如果对方同样有意，便会“回抠” 2。

(三) 作为社会界面的舞蹈形态

“甲搓”的舞蹈形态（Kinesics）是为其社会功能（触觉沟通）量身定做的。其“五指交叉” 2 的携手方式和环绕篝火的集体圆圈舞形式，并非随意的编排，而是实现“抠手心”这一核心功能的必要前提。这种集体舞蹈形式为私密的情感交流提供了一个公共的、安全的“掩护”。“甲搓”作为一个社会空间，它在物理上（通过拉手）连接了个体，在功能上（通过舞蹈）为私密沟通创造了条件。

然而，这一分析也暴露了一个“缺口”：舞蹈、篝火和触觉构成了“甲搓”的视觉、空间和动觉层面，但其听觉层面（即音乐）是什么？“甲搓”作为一种“音乐舞蹈” 3，其“音乐”从何而来？这就引出了共生关系的另一半——摩梭民歌。

三、 摩梭民歌：作为情感载体的内容

如果说“甲搓”是承载社会功能的“空间”或“身体”，那么摩梭民歌（特别是阿夏情歌）就是填充这一空间、驱动这一身体的“声音”与“情感”。

在第一节的分类中，“阿夏情歌” (Asha love songs) 被明确归类为“民歌”的一种 3。同时，“阿夏” (Asha) 正是摩梭女性对其走婚伴侣的称谓 1。由此可以推断，“甲搓”这一社会舞蹈的核心听觉内容，正是由“阿夏情歌”这一民歌类型来提供的。

两者在功能上完美契合：“甲搓”提供了社会性的、物理性的约会平台；而“阿夏情歌”则提供了情感性的、声乐性的求爱内容。在篝火旁 2，歌声与舞蹈同步融合，共同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这种氛围是“抠手心”这一私密行为得以发生的情感前奏。

因此，两者构成了一种多模态（Multimodal）的沟通系统：

1. 公共的听觉沟通：通过演唱“阿夏情歌”，向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潜在的伴侣）公开宣告一种浪漫的情感状态和意图，营造环境氛围。
2. 私密的触觉沟通：在歌声营造的氛围中，通过“抠手心” 2 这一隐秘的身体语言，完成个体之间具体、私密的配对协商。

没有“阿夏情歌”的“甲搓”是空洞的、缺乏情感驱动的；而没有“甲搓”这一社会空间，“阿夏情歌”则失去了其最主要的实践和展演场域。两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四、 音乐形态的共生：旋律、节奏与调式的共同体

“甲搓”与“民歌”的共生关系不仅体现在功能（求爱）上，更深刻地扎根于其共同的音乐形态（Musical Morphology）之中。两者在音乐结构层面上是高度兼容乃至统一的。

(一) 共享的文化基因

摩梭音乐并非孤立发展，而是长期与周边民族（如藏族、普米族和傈僳族）的音乐文化深度融合 3。这种“文化互渗” (cultural interplay) 为“甲搓”音乐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3，也使得摩梭民歌与“甲搓”舞蹈音乐共享同一套“音乐DNA”。

(二) 共享的调式与旋律

研究指出，摩梭音乐（包括受其影响的藏族音乐）主要采用中国五声音阶 (Chinese pentatonic scale) 3。具体而言，其调式常以“羽” (Yu, $la$)、“宫” (Gong, $do$) 和“徵” (Zhi, $sol$) 为旋律的骨干音 3。例如，在分析名为“Cuo de”（一种舞蹈音乐，很可能即“搓地舞” Cuodi dance）的曲调时，发现其使用的是 $c$ 调“徵”五声音阶 3。这种共同的调式基础确保了摩梭民歌（如阿夏情歌）的旋律可以无缝地嫁接到“甲搓”的舞蹈框架中。

(三) 共享的节奏形态

舞蹈的核心是节奏。“甲搓”作为一种舞蹈，其音乐必须具有清晰、稳定且富有动感的节奏。研究分析表明，摩梭音乐中常见的节奏型包括“偶数节奏” (even rhythm)、“附点节奏” (dotted rhythm) 和“三连音节奏” (triplet type rhythm) 3。

这些节奏型（特别是附点节奏）是舞蹈动态的直接来源。例如，在现代舞台作品《柔情似水》中，编导正是以摩梭传统的“点踏步” (point-stomp step) 为基础 5，这种步伐的顿挫感（“点”）和行进感（“踏”）很可能与音乐中的附点节奏相对应。

(四) 模块化的“舞蹈-歌曲复合体”

“甲搓”舞蹈据称有多达“72个动作” 2，而“甲搓”音乐（即“playing dance”音乐）在当地民间亦有“72调”之说 4。虽然“72”可能是一个虚指的泛称，但它揭示了“甲搓”是一个高度模块化 (Modular) 的系统。

在这个系统中，“甲搓”的舞蹈框架（如“点踏步”）是一个“操作系统”，而具有不同旋律、情绪和速度的“摩梭民歌”（如阿夏情歌、祝酒歌等）则是可以被“调用”的“应用程序”。由于它们共享着五声音阶的“编程语言”和附点节奏等“驱动程序”，因此民歌可以根据场合需要被灵活地填入“甲搓”的舞蹈框架中，由领舞者（通常擅长吹奏笛子或葫芦笙）引领，实现歌、舞、乐的即时统一 4。

五、 功能性共生的现代佐证：案例研究《柔情似水》

如果说传统的“甲搓”活动是民歌与舞蹈的有机、自发的共生，那么现代专业舞台艺术的创作则为这种共生关系提供了有意识的、明确的佐证。

舞蹈作品《柔情似水》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该作品的灵感来自泸沽湖摩梭人的母系氏族习俗 5。在创作中，编导者明确地从“甲搓”与“民歌”两个源头汲取素材：

1. 舞蹈素材（形）：作品以国家级非遗项目“甲搓”为动态素材，并提取了摩梭传统**“点踏步”**作为舞蹈动作的基础 5。
2. 音乐素材（神）：作品**“同步融合摩梭民谣”** 5。

这种“同步融合”的创作选择，其目的是为了表现“泸沽湖山水的优美、水滨女性的柔美、幸福生活的甜美” 5。这清晰地表明，在创作者眼中，“甲搓”的“形体”（点踏步）与“民歌”的“情感”（柔美、甜美）是不可分割的。只有将两者“同步融合”，才能完整地传达摩梭文化的审美意境 5。

《柔情似水》的创作逻辑，无意识地复现了“甲搓-民歌”这一文化复合体的传统结构：即“甲搓”的舞蹈动作为“民歌”的情感表达提供了身体的载体，而“民歌”则为“甲搓”的舞蹈动作注入了灵魂和意境。

六、 变迁中的共生：旅游业冲击下的形态演化

在当代，泸沽湖地区的旅游业发展 2 对“甲搓-民歌”这一传统的共生关系产生了巨大冲击，使其功能和形态发生了深刻的演变。

(一) 从“社会功能”到“表演功能”

传统的“甲搓-民歌”复合体，其核心是一种内部的社会功能：强化社会纽带和实现社会再生产（即“阿夏”走婚）10。它是一个“活”的社会机制。

然而，在旅游业背景下，这一功能迅速演变。“甲搓”舞蹈被组织成专业的舞蹈队，每晚为游客表演 2。舞蹈的意义从“加强社会纽带”转变为“文化身份的建构” 10。它不再是摩梭人 为了自己 的社交，而是 为了游客 的表演。

(二) 核心仪式的“去功能化”

在这种演变中，共生关系的核心——即（民歌+舞蹈）所服务的“抠手心”仪式——被**“去功能化”** (dis-embedded) 10。

在传统的“甲搓”中，“抠手心”是参与者之间秘密的、功能性的实践。而在旅游表演中，“抠手心”变成了导游向游客公开的、叙述性的解说 2。这一仪式从一个社会行动 (Social Act) 降格为了一个文化奇观 (Cultural Spectacle)。

(三) 新的共生：从“社会-情感”到“经济-表演”

尽管原初的社会功能已经瓦解，但“甲搓”舞蹈与“民歌”的共生形式却被保留甚至强化了。因为这种“歌舞结合”的形式对于游客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因此，一种新的共生关系形成了：

• 旧共生：[甲搓舞蹈 + 阿夏情歌] $\rightarrow$ [社会功能：走婚求爱]
• 新共生：[（被标准化的）甲搓舞蹈 + （被展演的）民歌] $\rightarrow$ [经济功能：旅游收入与文化传承]

旅游业为当地的“甲搓”舞队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例如每月近5000元）2，这反过来激励了年轻一代摩梭人留在家乡，继续学习和传承“甲搓”舞蹈和民歌 2。这形成了一种“保护的悖论”：旅游业瓦解了“甲搓”的传统社会功能，却也为其形式的存续提供了新的经济动力。

七、 总结性分析：一种互为表里的文化复合体

摩梭“甲搓”音乐与摩梭“民歌”的关系，是一种深刻的、多层次的共生关系。本报告的分析表明，两者在传统形态中是一个互为表里、不可分割的“舞蹈-歌曲复合体”。

1. 功能上（互补性）：“甲搓”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构建了“阿夏”走婚得以实践的物理空间和社会框架；而“民歌”（特别是“阿夏情歌”）则为其提供了情感内容和声乐驱动。两者的结合构成了一个多模态的沟通系统，融合了公共的听觉表达（歌唱）与私密的触觉协商（抠手心）。
2. 结构上（同源性）：“甲搓”的舞蹈节奏（如“点踏步”）与民歌的音乐结构（如五声音阶、附点节奏）具有高度的结构兼容性 3。这种同源性使得“甲搓”得以成为一个模块化的舞蹈框架，能够灵活地“调用”不同类型和情绪的民歌，以适应不同场合的需求。
3. 演变上（适应性）：在当代旅游业的冲击下，这种共生关系展现了其韧性。虽然其传统的社会功能（走婚）已被“去功能化” 10，但“甲搓-民歌”的表演形式却被保留下来，并与新的经济功能（旅游创收、文化传承）形成了新的共生 2。

综上所述，“甲搓”音乐与“民歌”并非两种独立的艺术。更准确地说，“甲搓音乐”本身就是摩梭民歌在“甲搓”这一特定社会舞蹈场域中的功能性应用。“甲搓”是舞蹈的“形”，民歌是其“声”与“魂”。两者共同构成了泸沽湖畔这一独特文化中，关于爱、社会与身份的完整表达。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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