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化与经典化考论

一、引言：界定“典籍化”与“经典化”

在人类知识与文化的传承演变中，“典籍化”与“经典化”是两个核心且复杂的现象。它们不仅关乎文本、知识体系乃至文化实践的保存与传播，更深刻地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与社会文化背景下的价值取向、权力运作以及集体认同的建构。本报告旨在深入探讨这两个概念的内涵、形成机制、具体案例及其相互关系，并对其当代意义与挑战进行批判性审视。

（一）“典籍化”之概念：从文本到权威文本群

“典籍化”（Codification）指的是将分散的文本、知识或实践，通过系统性的组织、编纂、规范化乃至官方认证，转化为具有权威性的文本集合或制度体系的过程。此过程往往伴随着明确的边界设定、筛选标准的确立，以及形式上的固定化。

典籍化的核心定义与基本原则，可以从不同领域的实践中窥见。例如，在中国古代的法律思想中，黄老道家的观点为法律的典籍化奠定了哲学基础 1。其核心在于“道”是万物生存的根本与事业成败的关键，因此治国必尊道。《道原经》明示“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而“一”作为“道”的名号，其本质为虚无与无为。法律（“法”）则被视为“道”的显现与应用，“道生法”阐明了法律源于道，是根据对“道”的认识而制定的衡量事物的准则 1。典籍化的法律旨在将抽象、隐秘的“道”转化为具体、明确的规则，如《经法·道法》所言：“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 这种转化意味着典籍化的过程本身即是一种寻求合法性的努力，它试图将其权威性根植于一种更高的、普遍接受的宇宙观或哲学秩序之中。法律的制定和修改必须审慎，顺乎天时地利人情，其根本在于“宪律制度必法道” 1。

在当代语境下，对传统知识（Traditional Knowledge, TK）的保护与整理同样体现了典籍化的特征。为使知识获得保护，其可能需要具备的特点包括：产生、保存和传播具有传统和世代相传的特点；与特定传统或土著社区有显著联系；并且构成该社区文化特征的组成部分 2。这一过程不仅涉及对特定知识体系的界定与描述，更包含了防止盗用、确保惠益分享等政策目标。这揭示了现代社会推动典籍化的另一重动因——在全球化背景下保护相对脆弱的知识体系，以应对其被不当利用或逐渐消亡的威胁。

典籍化的过程必然涉及权威的运用——无论是国家权力、机构权威还是社群共识——以对特定文本或知识进行筛选、界定并赋予其合法性。这种形式化往往导向标准化，并催生一个被广泛认可的文本群或知识库。因此，典籍化行为常常源于对现有秩序的某种判断——或认为其混乱而需加以规范，或认为其中某些有价值的成分面临威胁而需加以保护。黄老学派对“道”与“法”的强调，可视为对社会失序的回应，旨在建立清晰的治理原则 1；而当代对传统知识的界定与保护，则是对文化流失和知识产权侵害等威胁的直接反应 2。这表明典籍化往往是应对复杂性、消解模糊性或保存珍贵文化遗产的主动或被动措施。

（二）“经典化”之理解：不朽“经典”的铸成

“经典化”（Canonization）则是一个更为复杂且动态的社会文化与历史过程，通过这一过程，某些特定的作品（如文学、艺术、哲学等）得以获得“经典”的地位。此地位意味着其卓越性得到公认，具有持久的价值，并在一种或多种文化中产生深远影响。与典籍化可能是一种相对集中且有明确时间节点的行为不同，经典化通常是一个更为有机、漫长且充满争议与再协商的过程。

“经典性”（classicality/canonicity）通常意味着典范性、超越性、传承性和独创性 3。这些品质共同构成了经典作品的核心内涵。即便在网络文学这样的新兴领域，“经典”一词也被用来指称那些不仅迅速走红、引发大量模仿，并且在数年后仍被后继者借鉴、化用的作品 3。这表明经典化的核心逻辑——影响力与持久性——在不同媒介和时代都可能适用。

经典化被描述为一个“流动性的过程”，一个“价值不断聚合的生成过程”，并与时代紧密相关 4。它强调在传统基础上的原创性，以及作家“心迹、人格”的有效传递。一部作品能够成为经典，往往在于其传递出普遍的情感和独特的美感，并且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传播的力量和持续的时间长度” 4。

经典化的动态性体现在其并非一劳永逸的事件，而是历代读者、批评家在不同文化语境下不断重估、阐释与再肯认（或挑战）的持续行为。虽然经典作品常被认为拥有某些内在的卓越品质，如原创性、超越性和独特美感 3，但其最终得以“封圣”却高度依赖于外在的认可机制，包括批评界的接受、学术机构的采纳以及持续的文化讨论。这表明，一部作品并非在真空中成为经典，其内在价值须被特定的社群（读者、批评家、文化守门人）所识别、阐发和放大，形成一种“感知价值吸引关注，关注强化地位”的循环。

经典作品常被冠以“不朽”或“超越时代”之名 3，然而其经典地位的确立本身是一个历史过程 4，其意义也常常被后人重新解读以契合新的时代需求 6。经典之所以能够“书写时代而又超越时代” 5，并非因其静止不变或完全脱离历史，而是因其蕴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使其能够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持续引发共鸣并获得新的阐释。这种跨越时间而保持对话的能力，构成了其“超越性”的真正内涵，而非简单地意味着对时间的逃避。

二、形成的过程与机制

典籍化与经典化的实现路径各异，涉及不同的行动者、制度以及社会文化动力。理解这些过程与机制，有助于揭示其背后的逻辑与影响。

（一）“典籍化”的路径

典籍化的实现往往依赖于系统性的编纂工作和法律或规范的确立，并常伴有官方机构的介入与认可。

1. 系统编纂与法律/规范建立
   典籍化的一个主要途径是通过对既有材料进行系统性的收集、整理、编纂，并将其提升为具有约束力或指导性的法律、规章或标准文本。如前所述，中国古代的法律思想中，将抽象的“道”具体化为可操作的“法”，本身就是一种典籍化过程，旨在为社会治理和个体行为提供准则 1。历史上著名的“法典化运动”，如罗马法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便是通过大规模、有组织的努力，将零散的法律条文和判例系统化，最终形成结构严谨、内容明确的法典 7。这些案例表明，典籍化常表现为一种审慎的、以创造系统性和权威性为目标的文本构建活动，尤其在法律领域。

2. 机构角色与官方认可
   权威机构，特别是国家政权，在典籍化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唐代官方对儒家经典的统一工作便是一个典型例证。唐太宗下诏，命颜师古、孔颖达等学者对“五经”进行文字校订和义疏撰写，最终形成《五经定本》和《五经正义》 8。这一系列举措，其目的在于“统一儒家经典，实际上也是统一官方意识形态，统一教育方针” 8。这些经过官方审定并颁布的文本，不仅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载体，更直接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从而深刻影响了后世的学术与教育 8。

   在传统知识领域，典籍化也可能通过社区层面的正式或非正式规约，或借助外部法律框架（如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关于传统知识保护的讨论）来实现 2。这表明，典籍化的推动力既可源于国家层面的宏观调控，也可来自特定社群的内部需求或国际社会的共同倡议。

典籍化的过程，尤其是由国家主导时，往往成为一种权力运作和实现社会工程的工具。通过选择、编纂和解释特定文本，当权者得以整合思想、统一意识形态，并塑造社会行为模式。唐朝对儒家经典的整理与规范化 8，以及法律的制定与实施 1，都清晰地显示了典籍化如何服务于特定的政治、社会目标。这一过程并非纯粹中立的知识组织活动，而是与权力结构紧密相连，反映并强化既有的权力关系，或试图建立新的秩序。

此外，尤其对于传统社群的知识体系而言，典籍化过程中可能存在内部有机形成的知识组织方式与外部力量（如国家或国际组织）试图施加的规范化框架之间的张力 2。外部的典籍化努力虽然可能旨在保护这些知识，但也可能在无意中改变其原有的传承方式、语境依赖性，甚至可能因采用不完全契合的定义或框架而引发新的问题。

（二）“经典化”的旅程

经典化的过程则更为漫长和复杂，它依赖于时间的发酵、文化精英的推动、社会文化的变迁以及读者的持续参与。

1. 时间考验与持久 Relevance
   “时间是最好的评价尺度，经典是那些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仍然焕发其价值的卓越作品” 5。一部作品能否成为经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能否在历史长河中持续吸引读者，并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例如，一些曾经的通俗作品，如《西厢记》（此处原文为《西厢记》，但结合上下文及普遍认知，可能指《西游记》或《西厢记》本身作为戏曲经典的例子），经过时间的淘洗，也能获得世界性的文学地位 5。
2. “文学场”：批评家、学者、教育与选集的作用
   经典的形成离不开一个由批评家、学者、教育机构、文学史家以及出版物（如选集、教科书）等构成的“文学场”或“艺术场” 4。这些行动者和机制通过阐释、评价、传播和制度化（如纳入课程），共同参与到经典的确立过程中 6。例如，文学评论家和学者通过深入分析和阐释，能够提升一部作品的地位，将其置于文学史和思想史的脉络中，并揭示其与当代议题的关联 9。权威的文学选集，如《诺顿英国文学选集》，在塑造文学经典谱系方面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9。这个“文学场”通过筛选和推举少数作品，实际上构建了一种围绕“经典”地位的“稀缺性”，这种稀缺性与批评界的赞誉及机构的认可相结合，进一步放大了经典作品的文化和象征价值。
3. 社会文化因素、媒介与市场的影响
   经典化也受到广泛的社会文化变迁、媒介技术发展乃至市场力量的影响。“每一次文学变革运动都是一次经典重塑的过程，媒介变革自然更具颠覆力量” 3。新的媒介不仅改变了作品的传播方式，也可能催生新的审美标准和经典类型。例如，在网络时代，用户从被动的“受众”转变为主动的、跨平台的“用户”，这种转变正在重塑文化传播和价值赋予的模式 10。此外，某些“历史经典产业”（如茶、丝绸、瓷器等）为了适应现代消费需求和技术发展，也在不断重构其与消费者的连接方式，这间接说明了“经典”地位的维系也可能与市场接受度和文化消费趋势相关联 11。
4. 读者接受与持续再阐释
   最终，经典的生命力在于其与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持续对话。读者通过“现场还原”（理解作品的历史语境）和“心智对接”（将作品与自身经验和思考相联系），使经典作品的意义得以不断焕新 6。卡尔维诺曾戏称经典是“经常被谈论却不被阅读的文本” 4，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经典的影响力有时超越了直接阅读本身，但也暗示了维持经典活力的根本在于激发阅读和共鸣。对于许多读者而言，某些书籍会成为其“一个人的经典”，被反复重读并内化为其思想资源和话语方式 4。为了使经典保持其持久的吸引力，它们必须被不断地重新阐释，以适应当代受众的需求。这通常需要批评家、教育者和读者共同努力，通过新的视角、翻译、改编或教学策略，来弥合作品的原始语境与当下现实之间的鸿沟。

经典化的过程中，一种有趣的现象是“传染效应”。如在网络文学领域，一部作品若能迅速引发众多模仿者，其影响力本身就可能成为其被视为具有开创性或“经典”潜质的标志 3。这种由影响力驱动的认可，构成了经典化过程中一种自下而上的动力，与学术机构自上而下的评定形成了互补。

三、案例研究：“典籍化”与“经典化”的实践

通过具体的案例分析，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典籍化与经典化的过程及其特征。

（一）儒家文献的典籍化与经典化：从“五经”到“十三经”

儒家经典的演变是中国历史上典籍化与经典化相互交织的典型范例，这一过程历时数千年，深受国家权力、学术传统和教育需求的影响。

1. 早期形成与典籍化
   儒家经典的源头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的“六经”（《易》、《书》、《诗》、《礼》、《乐》、《春秋》），其中《乐经》早佚，其余五部构成核心 12。至汉代，朝廷正式确立《易》、《书》、《诗》、《礼》（特指《仪礼》）、《春秋》为“五经”，并设立“五经博士”进行传授，标志着儒家核心文献的初步典籍化与制度化 12。

   唐代的官方行为进一步强化了“五经”的典籍化。唐太宗下令对“五经”进行全面的整理工作，包括由颜师古校定文字，形成《五经定本》；由孔颖达等人撰集《五经义疏》（后定名《五经正义》），统一经文解释 8。《五经正义》随后被定为官方标准教材和科举考试的依据，这一国家行为不仅固定了文本，更通过制度力量确保了其权威地位和广泛传播，为这些文献的长期经典化奠定了坚实基础。

2. 扩展与“十三经”的经典化
   “五经”的典籍化并非终点，儒家经典的范围在其后千余年间不断扩展，最终形成“十三经”的经典体系。这一过程体现了经典化的动态特征：

   • 唐代，“五经”中的《礼》由《仪礼》演变为《小戴礼记》。同时，“九经”、“十二经”等概念相继出现，纳入了如《论语》、《孝经》、《尔雅》、《周礼》以及《春秋三传》等重要文献 12。
   • 宋代，理学兴起，朱熹等人极力推崇《孟子》，并将其与《论语》、《大学》、《中庸》合编为“四书”，《孟子》的地位随之提升，逐渐被视为“经” 12。

   • 至明代中后期，“十三经”的整体概念最终成熟，并在万历年间得到朝廷的钦定和颁行，标志着这十三部儒家文献的经典地位得到完全确立 12。

     儒家经典的演变历程揭示了典籍化与经典化之间一种共生关系。国家主导的典籍化（如唐代整理“五经”）为文本的稳定传承和权威确立提供了保障，从而促进了其经典化。反过来，某些文献（如《孟子》）在学术界和社会文化中逐渐取得经典地位后，最终也会被吸纳进官方认可的典籍体系中。这个从“五经”到“十三经”的扩展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了学术争鸣和思想流派的角力，如《孟子》地位的提升与宋明理学的兴盛密切相关。每一次经典的增删或排序变化，都反映了特定时代思想文化重心的转移和对“道统”的重新阐释。

（二）文学的经典化

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充满动态与协商的过程，涉及作者、作品、批评家、读者以及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语境。

1. 文学经典的演进
   • 莎士比亚的经典化：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其创作时期（约1590-1613年）已颇受欢迎，其剧作涵盖喜剧、历史剧、悲剧和传奇剧等多种类型 13。然而，其在全球范围内的经典化，尤其是在异文化语境中的接受，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过程。以莎士比亚在近现代中国的接受为例，其经历了一个从“传奇作家”到“精神斗士”，再到“争议人物”，最终被确立为“伟大的现实主义剧作家”的曲折历程 14。这一过程伴随着翻译（如田汉翻译《哈姆雷特》）、不同社会政治思潮下的解读与挪用，以及学术界的持续研究与评价。莎士比亚在中国的经典化，清晰地展示了一个外来经典如何在新的文化土壤中被“本土化”和“再折射”——其意义被不断重塑以适应本土的文化需求和思想论争。
   • 《红楼梦》的经典地位：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即使在中文专业的学生中，完整阅读过《红楼梦》的比例也可能不高 4。这揭示了经典地位与实际阅读普及度之间可能存在的差距。一部作品的经典性，有时更多地通过文化渗透、学术研究、教育体系的推介以及其在集体文化记忆中的象征意义来体现，而非仅仅依赖于每个个体的直接阅读经验。
2. 网络文学与当代“经典”
   在数字时代，经典化的机制也在发生新的变化。网络文学社群中，那些广受欢迎、引发大量模仿和讨论，并且其影响力能够持续数年，被后来的重要作者借鉴和引用的作品，往往会被其社群内的读者和作者称为“经典” 3。这表明，尽管媒介和传播方式不同，但经典化的核心要素——影响力、模仿性（作为一种认可）以及在特定社群内的持久生命力——依然在发挥作用。网络文学中“经典”的形成，可能预示着一种“微型经典体系”的出现，其经典化过程在高度互动的数字环境中可能更为迅速。

（三）传统知识的典籍化：保护与承认

当代国际社会对传统知识（TK）的关注，催生了对其进行典籍化的努力，旨在通过定义、记录和法律框架来保护这些知识体系 2。这一过程涉及：

• 界定标准：传统知识通常被认为是在特定社群内世代相传、与该社群文化身份紧密相关的知识、创新和实践。
• 政策目标：包括承认传统知识的价值，尊重知识持有者的权利，促进知识的保存与合理利用，防止盗用，确保惠益分享和事先知情同意。

• 挑战：传统知识的典籍化面临诸多挑战，如如何界定其范围（特别是与“公有领域”知识的区别），如何处理其口传性、动态性和情境依赖性等特征，以及如何在国际层面达成共识并建立有效的保护机制 2。

  传统知识的典籍化过程，犹如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旨在通过法律和政策工具保护这些往往处于弱势地位的知识体系，赋予其持有者应有的权利。但另一方面，将活态的、地方性的、往往与特定实践和宇宙观融为一体的传统知识纳入标准化的、基于文本的法律框架，也可能带来风险，例如知识的僵化、脱离语境、过度简化，甚至可能在管理不当的情况下为新的形式的剥削打开方便之门。此外，围绕传统知识典籍化的国际讨论，也折射出更深层次的全球知识治理和资源分配的地缘政治角力，关乎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主流文化与土著社群之间的权力关系和“认知正义”问题 2。

（四）宗教经典的形成：以《希伯来圣经》为例

宗教经典的形成是典籍化与经典化高度融合的深刻体现，它不仅确立了一套权威的宗教文献，更塑造了信仰社群的身份认同和精神世界。
《希伯来圣经》的正典化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过程 15。它涉及早期口传传统的记录、文士文化的抄写与编修、不同犹太社群对权威文本的界定。公元前2世纪哈斯蒙尼王朝对犹太教育和圣殿仪式的推广，为《希伯来圣经》的正典化注入了新的动力。而公元70年第二圣殿被毁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则成为法利赛派所认同的经卷最终成为犹太教传统正典的关键转折点 15。

圣经正典的确立，意味着这些文本被认为是承载上帝启示、见证上帝在历史中作为的独特文献 16。最终形成的《希伯来圣经》正典，对于建构犹太民族的文化和宗教身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15。

宗教经典的形成，如《希伯来圣经》在第二圣殿被毁后的最终确立，常常是对重大历史危机的回应。一个明确的、被共同认可的经典文本集合，能够在社群面临生存威胁、失去实体中心（如圣殿）的困境时，提供精神支柱、维系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从而保障文化的延续。与文学经典相对“开放”（即可以不断有新作加入或旧作被重新评估）的特性不同，宗教经典（如《希伯来圣经》）一旦形成，通常被认为是“封闭的”，即其构成是固定的，不再增删。这种“封闭性”对于维系信仰的稳定性和教义的统一性至关重要，反映了其权威来源（常被认为是神圣启示）和核心功能（作为信仰的基石）的独特性。

四、比较分析：“典籍化”与“经典化”

尽管“典籍化”与“经典化”在某些方面有所交叉，但它们在目的、过程、驱动力及权威性质上存在显著差异。

（一）相似之处

• 选择性过程：两者都涉及从更广泛的文本、知识或文化产品中进行筛选，选出特定的部分加以强调和保存。
• 保存与传承：两者都致力于将有价值的文化或智力成果传递给后代。
• 权威确立：两者都会使被选中的材料获得某种形式的权威或特殊地位，尽管这种权威的性质和来源可能不同。
• 塑造文化认同：无论是典籍化的法律或宗教文献，还是经典化的文学艺术作品，都能在塑造集体认同、价值观和世界观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8。

（二）核心区别

为了更清晰地展示两者的差异，下表从多个维度进行了比较：

表1：“典籍化”与“经典化”比较概览

（三）交叉与重叠：当典籍化支持经典化，反之亦然

尽管“典籍化”与“经典化”存在显著区别，但两者并非总是相互排斥，反而常常相互作用，彼此强化。
一方面，典籍化的文本可能经历经典化过程。例如，儒家经典在经过国家力量的典籍化（如唐代制定《五经正义》8）之后，因其在教育、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核心地位而得以广泛流传并深入人心，最终成为中国文化中最核心的经典文献。《希伯来圣经》通过其被典籍化为神圣正典的过程 15，也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文化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经典地位。

另一方面，经典化也可能促使其对象的某种形式的典籍化。一部作品在学术界或社会文化中取得崇高的经典地位后，可能会被纳入官方制定的教学大纲、国家级文学遗产名录，或成为各类权威选本的必选篇目，这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的典籍化。例如，《孟子》在学术界的经典地位不断提升后，最终被正式纳入“十三经”的官方典籍体系 12。

值得注意的是，某些情况下，典籍化也可能被用作强行推动某种“经典化”的手段，即便其内容可能存在争议。例如，将特定人物的著作规定为基本教材，并试图将其树立为思想“经典”，即便其内容可能被认为是片面甚至歪曲的 17，这揭示了典籍化与权力结合可能产生的复杂后果。
这种互动形成了一种“权威反馈循环”：典籍化赋予文本初步的权威性，为其进入经典化轨道提供了便利；而当文本通过文化接受和历史沉淀获得经典地位后，这种地位又会反过来巩固其典籍化的权威，甚至催生新的、更高级别的官方认可。
尽管过程与结果可能相互交织，但两者在根本意图上仍有区分。典籍化的首要目的通常是建立一个功能性的、具有操作性的权威系统或记录（如法典1或传统知识数据库2），服务于治理、保护或其他实用性目标。而经典化的核心驱动力则是对那些被认为具有超凡的、持久的文化或艺术价值的作品的认可与传承 3。即使一部典籍化的法律文献因其法理精深或历史意义而被后世视为法学“经典”，其最初的典籍化过程也是由功能性需求驱动，而非主要基于对其“超越性文学价值”的评估。这一根本目的的差异，是理解两者关系的关键。

五、批判性视角与当代挑战

典籍化与经典化的过程并非全然中立或客观，它们深受权力关系、社会结构和时代思潮的影响，因此也面临诸多批判与挑战。

（一）经典形成的批判：排斥性、权力动态与多样性缺失

传统经典的形成过程常因其排斥性和权力不平衡而受到诟病。

• 有观点批评将经典“神圣化和神秘化”的做法，以及在经典评价中存在的“厚古薄今”倾向 18。更重要的是，关于“谁拥有经典的命名权”——是后世还是当代人？是权威机构还是普通大众？——的讨论，凸显了经典形成过程中的权力归属问题。当代的声音在识别和确立其时代的经典方面，理应拥有不容忽视的发言权 18。
• 对传统经典的另一项主要批评集中于其多样性的缺乏。西方文学经典在历史上长期由来自西欧和北美的白人男性作家的作品主导，而女性、有色人种以及非西方文化背景的作者的贡献则往往被边缘化 9。一项针对《诺顿英国文学选集》的研究发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女性作者在该选集中的比例持续偏低 9。
• 然而，这种状况并非一成不变。当代文坛上，像扎迪·史密斯这样具有混合文化背景、关注少数族裔和女性身份的作家的崛起及其作品所受到的广泛关注 19，以及伊朗女性作家群体（如西敏·贝赫巴哈尼、法萝·法洛克兹德、西敏·达内希瓦尔等）尽管面临历史性压制和现实困境，仍在波斯文学中发挥重要作用并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20，这些都表明经典体系并非铁板一块，新的声音和视角正在不断涌现，挑战并丰富着既有的经典版图。达内希瓦尔的《萨巫颂》作为首部由女性用波斯语创作的小说，以及莫尼罗·拉瓦尼波因其作品大胆触及禁忌话题而被禁的遭遇，都生动地反映了这一充满张力的过程 20。

这些批判共同指向一个核心问题：经典并非纯粹由作品的所谓“普世价值”自然生成，而是社会、文化和权力协商的产物。因此，经典体系本身就是一个持续的文化协商场所和权力博弈的竞技场，不同的社会群体在此争取文化承认和定义价值的权力。

（二）批评话语与重估的角色

面对经典的排斥性和潜在偏见，批评性话语和持续的重估显得尤为重要。

• 经典并非静止不变的遗产，其价值需要在读者持续的阅读、阐释和评价中才能得以实现和更新 18。因此，提倡经典评价的“民主化”，鼓励更多元的声音参与到经典的讨论中，对于保持经典的活力至关重要 18。
• 文学批评的“批判性”被视为其灵魂所在 21。优秀的批评不仅包含对作品的理解与共情，更要能够进行“客观的切割”和“审视”，指出其可能存在的问题，甚至为文学发展指明方向。这种独立的、创造性的批评行为，对于打破经典的僵化认知，推动经典的动态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21。

（三）现代语境下“典籍化”的挑战与调适

在现代社会，典籍化的实践也面临新的挑战，并需要不断调适。

• 传统知识的典籍化困境：如前所述，将主要以口传、动态和社群为基础的传统知识纳入正式的、往往是基于文本的典籍化框架，面临着如何界定范围、处理其与“公有领域”的关系、避免本质化和僵化，以及如何在国际层面达成有效保护共识等一系列复杂问题 2。
• 既有典籍化叙事的反思：即使在法律史这样相对成熟的领域，传统的以罗马法为中心、以私法为主线的法典化叙事也已暴露出诸多问题，需要转换观察视角，以构建更具解释力的历史叙事 7。这表明对典籍化过程本身及其历史理解也需要批判性的审视和更新。
• “历史经典产业”的现代转型：承载着传统技艺和文化价值的“历史经典产业”（如丝绸、瓷器、中医药等）在当代面临着消费升级和技术革新的双重压力。它们需要利用新技术“解码文化基因”、重构生产逻辑、激活新的消费场景，以在传承与创新之间找到平衡，从而在现代市场中焕发新的生机 11。

在经典形成和典籍化过程中，存在一种“民主化”诉求与“专家”角色之间的张力。一方面，有呼声要求扩大普通读者和社群在评价经典、定义知识方面的话语权 18；另一方面，批评家、学者等专业人士在塑造经典谱系和构建典籍体系中的传统作用依然受到强调 9。在传统知识的典籍化过程中，如何平衡土著社群的自决权与国际专家组织制定的框架，也是一个核心议题 2。这指向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由谁以及依据何种标准来决定哪些知识或作品应被典籍化或经典化？是大众的喜好、专家的判断、社群的共识，还是这些因素的某种结合？

此外，数字时代为典籍的保存与传播以及经典的流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 10，但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海量信息可能导致注意力稀释，使任何单一作品都更难获得广泛的经典地位；阅读方式的碎片化和浅表化（如5中提及的对“浅表性阅读”的担忧，该文是对5的总结）可能影响人们与经典作品的深度互动；同时，数字平台自身的算法和商业逻辑也可能成为新的“守门人”，塑造着新的信息等级和价值排序，可能带来新的排斥或控制形式。

六、结论：典籍化与经典化作品的持久意义

对“典籍化”与“经典化”的考察揭示了人类社会在建构价值、保存遗产和传递知识方面所采用的复杂机制。这两个过程虽有区别，却又常常相互交织，共同塑造着我们的文化和智识景观。

典籍化通常表现为一种更为正式、系统化和权威驱动的过程，旨在将特定的文本、知识或规范固定下来，赋予其官方或准官方的地位，服务于治理、教育、保护等明确功能。而经典化则是一个更为有机、漫长且充满文化协商的过程，通过时间的淘洗、批评的阐释、教育的传承以及一代代读者的接受与重构，某些作品因其被认为具有卓越的艺术成就、深刻的思想内涵或持久的文化影响力而获得“经典”的桂冠。

然而，无论是典籍还是经典，其意义并非一成不变。它们不是静止的历史遗迹，而是持续与当下进行对话的活的传统 4。它们为我们理解过去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系，同时也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现在和未来的认知与想象。正如一些观察所指出的，历史的维度、复杂性的认知以及对特定文化（如中国）挑战的理解，都与我们如何对待和阐释这些承载着集体记忆与智慧的文本和知识体系息息相关 22。

理解典籍化与经典化的过程及其背后的动力机制，对于我们批判性地审视社会如何建构价值、筛选信息、保存文化遗产至关重要。认识到这些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权力运作、偏见和排斥性 9，有助于我们推动构建更为包容、公平和多元的文化与知识环境。

在全球化和媒介化日益深刻的今天，传统的国家经典体系或中央集权式的典籍化模式正面临挑战与转型。跨国界的文化流动、数字平台的兴起以及对多元知识体系（如传统知识 2）的重新认知，催生了新的经典观念和典籍化实践，如跨国文学奖项的影响力的增强、全球性的知识共享数据库的建立以及开源标准的制定等 10。这反映出在信息爆炸和文化杂糅的时代，权威的建构与价值的赋予方式正在发生深刻变化。

鉴于历史上典籍化与经典化过程中曾出现的排斥与偏见 9，未来在进行任何形式的知识整理、价值评估或文化传承工作时，都带有一种伦理上的迫切性：即必须确保这些过程更具包容性、代表性和批判性的自我反思。这意味着需要积极发掘和肯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群体的声音和知识体系，并对筛选标准、评价机制及其背后的权力结构保持高度的透明与警觉。这不仅仅是对历史的修正，更是对构建一个更公正、更多元的知识与文化未来的承诺。

引用的著作

1. 严存生：我国古代法治观念探析 - 西北政法大学,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www.nwupl.edu.cn/srxxfzsx/hjcg/132013.htm
2. WIPO,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www.wipo.int/edocs/mdocs/tk/zh/wipo_grtkf_ic_13/wipo_grtkf_ic_13_5_b_rev.doc
3. 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fh.pku.edu.cn/docs/2018-11/20181108190716346804.pdf
4. 文本的经典化与流动性--理论--中国作家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609/c404039-29330364.html
5. 文学经典的魅力：存在及其发现-中国社会科学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www.cssn.cn/ztzl/jzz/rwln/lngc/202209/t20220923_5540932.shtml
6. 韩少功：什么是经典，如何读？--理论评论 - 中国作家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719/c404033-29414589.html
7. 一、证成“民法法系”的法典化运动,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www.calaw.cn/article/default.asp?id=14576
8. 中华文史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historychina.net/wszl/xlxh/2004-07-26/28971.shtml
9. The Ultimate Guide to Canon Formation - Number Analytics,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www.numberanalytics.com/blog/ultimate-guide-to-canon-formation
10. 媒介传播从受众到用户模式的转变与媒介融合 - 重庆大学新闻学院,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sj.cqu.edu.cn/info/1036/4685.htm
11. 加快发展历史经典产业打造提振消费新引擎 - 光明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news.gmw.cn/2025-05/08/content_38012331.htm
12. 十三经-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 Wikipedia,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zh.wikipedia.org/zh-cn/%E5%8D%81%E4%B8%89%E7%BB%8F
13. 威廉·莎士比亚-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zh.wikipedia.org/zh-cn/%E5%A8%81%E5%BB%89%C2%B7%E8%8E%8E%E5%A3%AB%E6%AF%94%E4%BA%9A
14. 接受与流变： 莎士比亚在近现代中国 - 英国研究中心,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cbs.shisu.edu.cn/_upload/article/fb/93/dc3181ed43c383659f64a4fc303f/fe12201b-5bc5-4a60-a71e-6171a66f93d1.pdf
15. 《希伯来圣经》著述和正典化综论,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www.airitilibrary.com/Article/Detail/P20181218001-N202307190003-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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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西北工业大学学报,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jfzx.nwpu.edu.cn/__local/B/49/CC/E8CAC4B724A4871F0EDB4DC5C49_058446B8_28AB1D.pdf
18. 当代文学“经典化”：文艺批评的一个重要面向 - 时政- 人民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5/0212/c70731-26551593.html
19. 论扎迪·史密斯“伦敦三部曲”的空间书写 - 全球城市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g-city.sass.org.cn/_upload/article/files/4a/12/c627b90241119c5a1ea25a55b81f/9ad1c96f-cfc9-4b74-b1a0-b69765ecd43b.pdf
20. 伊朗妇女-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zh.wikipedia.org/zh-cn/%E4%BC%8A%E6%9C%97%E5%A9%A6%E5%A5%B3
21. 批判性是文学批评的灵魂--报刊 - 中国作家网,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1024/c405171-28800993.html
22. 中国3 6问对一个崛起大国的洞察, 访问时间为 六月 10, 2025， https://fairbank.fas.harvard.edu/wp-content/uploads/2022/02/%E4%B8%AD%E5%9B%BD36%E9%97%AE.pdf